第五百章 信号波（中）

    5月5日，晚间8时许，阪城的夜幕，仿佛女神垂落的裙摆，今夜不再有神秘禁欲的气息，而是涂染上眩目的烟花，每一次摆荡，都是百千冷光暖色，流转变幻，美不胜收。</br>　　不过今夜最灼眼的，在下而不在上，在水而不在天。</br>　　北山湖南岸，浮水临堤，搭建起了豪阔华丽的舞台，高亢的电吉他尖音，裹在数以万计的粉丝、市民、游客的呼啸声里，压过漫天烟火的低鸣，宣告阪城音乐节正式拉开大幕。</br>　　堤岸上，阪城警方如临大敌，上千人支起人墙，严防死守，避免狂热粉丝激动之下造成踩踏，乃至栽下湖去。</br>　　岸上如此，此时在主舞台两侧及后方，也围满了大大小小的游船，船上也是人头涌涌，相较于岸上，热烈的氛围丝毫不逊色。</br>　　“四面台，八方客，我为先……光芒万丈呀！”</br>　　山溪乐队的旋律吉他手汪陌，一反平日闷沉的性子，拼死趴在船舷上，抢占了最好的观景位置，近乎贪婪地摄取来自主舞台上的气息。</br>　　为音乐节开场的，是毫无疑问的世界殿堂级乐队，其中每一个都是他的偶像，也是他梦中都希望企及的目标。</br>　　羡慕之后，忽又索然无味。</br>　　“我们要上台！我们去路演！”</br>　　贝斯手黄向东已经酩酊大醉，在旁边振臂高呼，惹得旁边人们侧目，却也难得切中汪陌的心思。</br>　　汪陌叹了口气。</br>　　他的演出已经结束了。</br>　　山溪乐队在参加阪城音乐节的数百个乐队中，水准只能说是中下，受邀演出也只算是暖场性质，还轮不到主舞台，两个小时前结束的小型歌友会，就是他们在阪城唯一的演出任务。</br>　　其实吧，参加音乐节的大部分乐队都是如此，然后就要自谋出路，路演什么的不算丢人，地下乐队的生态便是如此，还更有范儿。</br>　　问题在于，乐队主唱明天就要离开，大家还玩个鸟儿！</br>　　“哦哦哦，美女！”</br>　　黄向东仿佛有了大发现，嗓子骤然尖了上去，就和他惨不忍睹的高音一样。</br>　　汪陌懒得扭头，倒是后面也拎着酒瓶子的大龄键盘手马楼，眯起已经微花的眼睛，盖章认证：</br>　　“啧，和服美人，真好啊！”</br>　　“哪儿呢，哪儿呢，哪儿呢？”</br>　　最新加入乐队的鼓手杰夫伦，个头小小的，却是个典型的多动症患者，就算在乌央央的人群里，也往复跳动，活力和好奇心都是一等一的旺盛。</br>　　马楼好心回应：“右手边，岸上，素青色和服……啊呀，真是个端庄的美人。”</br>　　汪陌撇嘴，其实他也看到了。确实，那边的和服女士所呈现出的体态和色调，都非常合乎审美。然而在夜色和狂闪的烟火灯光之下，一切景象都自带滤镜效果，说到底也不过是掺杂想象的自我麻醉而已。</br>　　相较于清高的科班生，杰夫伦的脑回路明显没那么复杂，事实上，他已经High到不知东南西北、上下左右：</br>　　“右？哪是右？”</br>　　还是同类最了解同类，黄向东在他耳边大喊：“RIdE，RIdE！”</br>　　杰夫伦瞬间明白了，跳着往岸上看，很快哈哈地笑起来，扬臂大声招呼：</br>　　“美女！比济桑，欧尼酱……”</br>　　汪陌捂住了脸，也许就此回去夏城更好吧！学院派出身的他，真受不了这个。</br>　　隔着几十米的水面，还有嘈杂的乐声、人声阻隔，杰夫伦的嚷嚷声，本不可能传到那边去的。然而大概是巧合吧，那位女士真的侧过脸来，视线似乎在船这边聚焦。</br>　　杰夫伦更加兴奋了，恨不能把胳膊给甩出去。</br>　　汪陌不得不艰难地往旁边挤开半个身位，免得被踩到脚。刚移开，就听见“哎呦”一声，杰夫伦的膝盖撞到了船舷围栏。</br>　　然而，杰夫伦根本没感觉到痛，甚至那一声叫喊，也并非是疼痛导致，而是精神上的刺激，他用力拍围栏，声带撕裂：</br>　　“那个，那个欧尼酱……毒蛇！毒蛇！”</br>　　周围人们都是侧目，觉得这哥们儿确实是嗨过头了。最终还是份属同类的黄向东，视线来回几遍，骤然醒悟：</br>　　“啊啊啊，过气女演员，迷之高傲的什么雪！”</br>　　杰夫伦猛拍黄向东的肩背：“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假正经的女人。昨晚找了半宿，都没找到那类片子，今天歌友会上……”</br>　　“也来了，没有当面批个狗血淋头，真是感激啊！”</br>　　汪陌和马楼也都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四个乐队成员难得达成了一致意见，也对岸上的和服女士印象深刻：</br>　　毕竟，不是每个“歌迷”都会像那位一样，当面指斥“除了主唱以外，乐队成员只是平庸天赋集合体”这种话的。</br>　　况且，就算是对主唱莫雅，那位的评价也是“节奏远胜音色”、“气质颜值更具价值”、“闭眼后，是吉他技巧拯救了你和你的队友”之类的淬毒尖刀。</br>　　在那优雅端庄的表皮下，肯定是阴冷滑腻的蛇鳞吧！</br>　　汪陌都觉得心口气不顺：“这女人，凭着衣妆打扮，她应该去歌剧院啊，干嘛来听摇滚，还对我们这小乐队说三道四？”</br>　　老马楼昨晚也熬夜做了功课：“根据网上资料，她确实有宝冢剧团的资历。”</br>　　“……”</br>　　这就是大神级人物了，野鸡学院派惹不起。</br>　　汪陌缩了，杰夫伦还在那里蹦蹦跳跳：“一定是压抑坏了！唔，也许她外冷内热？我出手的话……”</br>　　“就算她卵巢里装满了干柴禾，一点就着，火星儿也由不着你来点。看什么看！这就是个看脸的社会，不论男女。”</br>　　黄向东大拇指翘起，往肩后戳，在打击同伴的时候，他的思路和方位感都很清晰，重音也落得很准确。</br>　　“女，女……哦！”杰夫伦拉长了声调，倒也不恼，事实上，男人对这类美型场面还是很有承受力的，他只是感慨，“早听说那位超有女人缘，来阪城是见识了，三个？四个？浪费！”</br>　　黄向东又送他一个小拇指尖儿：“知足吧你，也就她没招上水意，否则哪能轮到你这渣渣。”</br>　　杰夫伦仍不生气，两个聊High的男人，一起哈哈大笑，然后又抱头干嚎，一切尽在不言中。</br>　　下层甲板的混乱，与上层半封闭观景台的喧嚣杂揉在一起，没有留下任何安静的角落。不过，但凡有需要、有情调，人们总能下意识过滤一些外部杂音，构筑一个主观上的私密空间。</br>　　当然，如果能够有三位保镖不动声色地隔开一处小空间，氛围存在的物质基础，就更加坚固了。</br>　　此时，莫雅心中就是一片静谧安然，和挚友倚着栏杆闲聊，不管什么话题，都蕴含着趣味和情调。</br>　　或许是巧合，岸上的和服美人，恰好也是莫雅和唐仪聊天的话题。</br>　　与对岸积蕴着女性魅力的传统服饰不同，这边两位都是随意且趋向中性的常服，同样的高挑俊美，站在一起就好像模特大片，满满的都是时尚感。可在话中，流动的全是回忆的味道：</br>　　“在你们眼里，我们的表演大概就是千疮百孔，不忍卒睹？”</br>　　“哦？”</br>　　“我可记着，93年校内音乐节，某人的评价纯是一个路子，需要再复述一遍吗？”</br>　　“我只是对你的分类方法有疑义……好吧，我是说没必要分得太清楚明白。”唐仪伸手，轻捻住莫雅颊侧垂落的一缕发丝，“头发就是头发，绝大部分情况下，单单一两根、三五绺没什么意义，反倒是笑话。”</br>　　“不要修正我的既定观念。反正从舅舅和罗南身上，我就明白，一条血脉延续下来的亲人，天赋也是天差地别，更何况你我。”</br>　　“确实像你，早早觉悟，也不妨碍去撞个头破血流。”</br>　　“怎么会？”莫雅笑靥绽开，随即稍凑过去，无视周边目光，在唐仪颊侧轻吻一口，“我可是最乐观的等候者，我等着身边每个人兑现天赋，实现梦想……毕竟，没有亲人等在那里，成功之时或许就是最悲哀的一刻吧。”</br>　　“哇噢，可以做演讲素材的远大理想。”</br>　　“舅舅灌输给我的，也许可以称为‘终极背景墙’成就？现在想想，或许就是哄小孩子。但没办法，我很吃哄呢！”</br>　　明明不怎么好笑，可两人额头抵在一起，鬓角厮磨，仍不免笑出声来，自然又惹得旁人侧目。</br>　　唐仪不在乎别人的视线，可当她将莫雅口中的“舅舅”，与更直接的身份信息联系在一起后，心神还是飘忽了刹那：</br>　　罗中衡……那个让李维不惜代价亲自出手的研究员，“天赋”真的可以突破文明的代差吗？或者说是更不可思议的资源“喂养”出来的奇迹？</br>　　如果是前者，那奇迹很难在短时间内重现；</br>　　可如果是后者，使奇迹重现的“不可思议资源”究竟在哪里？</br>　　近一年时间里，类似的问题正不断折磨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br>　　继续纵容、观察？</br>　　还是在下一个罗中衡出现之前，掐死危机的苗头，避免付出更大代价？</br>　　几个岔道口过去，事态就走向了失控的边缘……又或者已经失控而不自知。</br>　　她轻声感慨：“阪城云层很厚呢！”</br>　　莫雅抬头，漫天烟火还未散尽，焰光与残留的烟气交织在一起，浓墨重彩，感官上不够清澈，但要说云层……真的没看到。</br>　　倒是有一艘巨大的飞艇，在姹紫嫣红的流光中，缓缓驶过。</br>　　烟火就在飞艇周边炸裂，白心妍轻举酒杯，清澈酒液中映现华彩，也随着空气分子的震荡传播而发生细微的形变。</br>　　此时，纵然隔着全封闭的观景窗，似乎也嗅到浓郁的火药气息。</br>　　“明天，环境事务部主官大概要鞠躬谢罪？”</br>　　玉川瑛介不搭理这种无意义的话，他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盯着前方可视化的动态数据图表。多重功能区划分，导致图表整体显得比较复杂，唯有左上角直接从航空公司数据库截取的乘客班次信息，还算直观。</br>　　莫雅，罗南表姐的照片，占据了很醒目的一块区域。</br>　　玉川瑛介盯着那张照片很长时间，终于垂下眼睑，敲敲沙发扶手上的虚拟键，瞬息之间，满屏幕的图表数据，都清扫干净，投影区域黯淡下去。</br>　　“半途而废？”</br>　　白心妍的声音又一次传过来，玉川瑛介真不想理会这种尴尬话题，可想到白心妍和王钰的暧昧关系，以及她本人在天启实验室的特殊地位，停了几秒钟后，终于还是做出解释：</br>　　“至今找不到罗南。目前已动用了阪城的全天候监控网络，调动了头顶的卫星，包括警方的信息化布控，却始终没有效果，好像凭空消失一样。”</br>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找不到罗南，你就不会对他的姐姐下手？”</br>　　玉川瑛介略一犹豫，还是点头：“基本上，是的。”</br>　　接下来他忍不住又解释了两句：“王钰的目的，也只是想让罗南低头弯腰，亲身参与公海拍卖会，并达成协议而已。现在，那家伙也许已经坐着魔鬼鱼跑到了太平洋中心，我们何必再画蛇添足？”</br>　　“是吗？我以为你在帮他熬鹰。”</br>　　看破不说破啊，女人！</br>　　玉川瑛介承认，当时他确实迷了心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今只能含含糊糊地解释：“我只是个生意人……”</br>　　“哦，我以为鉴玉会里面，只有野心家式的资本家。”</br>　　“只是对资本更具信心。”</br>　　玉川瑛介很乐意转移话题，为此他还用某人的言论背书：“王钰不是经常说嘛，资本就是人性的膨胀，只要人们存在欲望，只要世界存在交换，只要资本流速超过生产能力，资本就是终极的选择，是不败的王者。站在胜利一边，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只是学习并践行而已。”</br>　　“你只是在吹枕头风……很可惜，近期我并不准备和他滚床单。对我来说，资本的力量仍然太虚无，我还是更喜欢直观的、强壮的人。”</br>　　白心妍从观景窗那边走过来，来到玉川瑛介正面，拉近与他的距离：“王钰，还有你，至今也没能让资本力量突破真实和虚无的屏障。继续努力吧，也许成功就在前方？”</br>　　“感谢鼓励。”</br>　　玉川瑛介太阳穴上的血管跳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露出了温和而礼貌的微笑。</br>　　罗南这档子事儿，算是过去了吧。</br>　　就算鉴玉会那边、王钰那边仍未正式交待，可他已经下定决心。</br>　　对他来说，风险来自于多个层面、多个方向。相较于多倍音速穿梭来去、突防骑脸如探囊取物的直接生存危机，以及因他招灾惹祸而动摇玉川家在阪城统治基础的信任危机，鉴玉会方面的不满，反倒是比较容易克服的问题。</br>　　说到底，他轻率的挑衅从一开始就是画蛇添足的愚蠢行径，对王钰的过度重视让他的判断出现了严重问题，现在就是割肉止损的时候了。</br>　　别看他现在为王钰鞍前马后，事态再恶化下去，“借人头一用”之类的事情，那位也不是干不出来。</br>　　感谢天照教团；</br>　　感谢干掉宫启的那位强人；</br>　　感谢大动肝火的能力者协会；</br>　　更要感谢迫不及待割韭菜的天照教团，突出其来的变故以及相对应的行动，给了他相当充分的理由。</br>　　于是，玉川瑛介又叹口气：“当然还有更现实的考虑：天照教团的鉴别行动执行在即，教宗猊下肯定不希望再横生事端……”</br>　　白心妍微笑看他，玉川瑛介则一脸真诚：“大行动前，分心旁骛，如果出现意外，再惹出麻烦，我不好向猊下交待，明天那位环境事务部主管的遭遇，就是我的下场。”</br>　　说话的时候只是随便找了个例子，话一出口才发现本质上还真没什么差别。</br>　　玉川瑛介心底叹了口气，资本力量和超凡力量确实还隔了一层屏障。</br>　　当世界处在肌肉和机械的旧时代，资本力量可以轻易主宰一切；而在畸变时代后，超凡力量，明显要比资本力量更直接，更具压迫力。</br>　　高冷的教团高层，才不会管接下来的系列行动，会给世俗世界带来怎样的影响，反正有玉川家这样的，心甘情愿贴上脸去，解决一切后顾之忧。</br>　　没办法，资本就是这样毫无廉耻的东西，谁能让它增殖，谁就是亲爹、谁就是恩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