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章 信号波（下）

    “我有许多小秘密，小秘密！</br>　　“我有许多小秘密，小秘密！</br>　　“就不告诉你，嘿嘿，就不告诉你……”</br>　　古老的儿歌在云气中摆荡，荒腔走板，肆无忌惮，还带着点儿变声期的沙哑艰涩，偏偏远远传开后，余音都化做闷沉的雷声，往复叠加，嗡然鸣动，空旷的云端，竟然有了唱K时的混响效果。</br>　　高唱儿歌的罗南，还在云气间纵跃上下，连翻筋斗，直有大闹天宫之势。直到折腾得累了，才摊开四肢，自在浮游于云气深处。</br>　　此时，头顶日轮也将躁动的威压，以光和热的形式投送过来。</br>　　罗南半闭眼睛，感受脸上的微暖，心思稍静，便觉得自家行径荒唐，更觉得可笑，他真的大笑出声，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再以“啊啊啊”的呼啸作结。</br>　　直至吼掉肺部最后一点儿空气，以至于身子蜷缩，脸部涨红，眼角都淌出了泪，他才消停，重新回到四肢摊开的状态，大口喘息。</br>　　罗南再不用顾忌什么，能够阻挡他的人已经死透了，云端世界终于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br>　　这里本就该是他的，因为这是他的母亲、父亲发现的神奇世界！</br>　　罗南坚持这个逻辑，正因为如此，以前有宫启在，他心里便压一块石头，在这边还要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如今宫启死透了，憋闷的心脏轰地膨胀，卷起了千般情绪，且再也没有约束的理由。</br>　　可是，这里太冷清了，他没接收到任何回应。</br>　　以后也会这样吗？</br>　　追踪着父母的线索，踏入一个又一个领域，自以为能够触碰更多来自他们的气息，可当闯过重重难关，连本人都被自家快速的进步升级感动的时候，理性映照出身畔现实：</br>　　终究只是一团团云气和空无罢了。</br>　　罗南的眼皮又垂落了一截，可就算这样，半阖的睫毛间隙，仍有红彤彤光芒压入，刺激性的色调，就好像是闷在新炭下的暗火，在细密的噼剥声中，悄然吞噬刚添上的燃料。</br>　　他的心，不清净。</br>　　即便是刚刚脱离紧张工作，又在这无边无际的云端世界，来了一场大发泄，可他心里头的火焰，还在烧着。</br>　　眼帘重又张开，罗南瞳孔缩小，盯住那一轮在云层和特殊虚空环境中，微显扭曲的大日圆轮：说起来，刚刚积压、释放却又重新燃起的情绪，和头顶这玩意儿也有密切的关系。</br>　　直视太久，固然不伤眼睛，却是烧心呢！</br>　　罗南不得清净，思维却能保持冷静，很快就有了决断：</br>　　唔，既然状态不好，那就暂时歇会儿吧。说起来，从执行击杀宫启的计划开始，他有多少时间没合眼了？</br>　　七十个小时？八十个小时？</br>　　睡吧，睡吧，也许会有个不愿醒来的好梦呢！</br>　　念头闪过两回，罗南闭上眼睛，很快就睡了过去。</br>　　沉睡中，罗南的身子失去了意识控制，自然下沉，可才沉降数米，又好像失去了应有的重量，在呼啸的罡风中扬起，偏又不是那种轻飘飘的样子，而是多重力量作用，来来去去，摆摆荡荡，构成一种动态的基本平衡。</br>　　时间慢慢流逝，云端世界却没有日夜的分别，深空日轮的位置，都没有变化。只有云气湍流，变幻出万般形状，久而久之，便显单调。</br>　　云端世界的环境，似乎要永远这么单调下去，可其间总还是一些变数的。</br>　　隔了一段时间，便在罗南安睡的区域附近，忽有红影飞纵过来，那是一头烂嘴猿，不计算外来者，这是云端世界唯一可见的活物种类。</br>　　高逾七米的巨大身躯，由鳞片和肌肉层层包裹，仿佛被挖空了脑浆的凹陷头颅上，深红瞳孔转动，隔着数千米距离，仍迅速锁定云气深处正飘动起伏的目标。</br>　　猎物确认。</br>　　稀烂的口鼻区域，口涎流淌，来自于猎物身上的多重信号刺激，让这头烂嘴猿食欲高涨。在欲望驱使下，烂嘴猿只在远方高位略一停顿，便轰然加速，对着罗南所在位置俯冲下来。</br>　　数千米距离，转眼压缩了九成以上。</br>　　罗南仍闭着眼，气息悠长均匀，处在酣睡状态，似乎对外界的危机变故全然不知。</br>　　也在这时，周边云气微微扰动，光线折射，仿佛有气泡迸裂，瑞雯纤细的身影便从中出来，由虚转实，挡在罗南与烂嘴猿之间，。</br>　　单从视觉效果上说，瑞雯与烂嘴猿体型差别巨大，不过，她从内到外都平静沉寂，任由高空罡风吹动及膝的校服裙摆，只以眼神锁定侵袭而来的凶物。</br>　　周边云气虚空，骤然暗淡。</br>　　瑞雯眼波微动，她还没有实质性动作。</br>　　变化发生光感色泽层面，有点儿像云层遮挡住了太阳，覆下一层阴影。不过确切点形容，更像是灰暗的颜色渗入进去，混淆了原色，变乱了根基。</br>　　这一轮变化也是有限定的，瑞雯和罗南所在的位置，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相较于变化的虚空环境显得分外鲜亮。扑面而来的烂嘴猿，狰狞身躯却似乎是被灰暗色彩整个地浸泡了一遍，里里外外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能够幸免。</br>　　之所以有这份感触，是因为从瑞雯的角度去看，那头烂嘴猿的身躯正变得透明，还在扭曲大，而且扭曲的幅度越来越大。</br>　　这一刻，除奔流云气外就是空荡荡的云端，仿佛嵌入了一个无形而又恐怖的漩涡，里面存在着巨大的撕扯力量，又存在可以抹去真实的魔力。</br>　　此前一切正常的时候，烂嘴猿与瑞雯二人的物理距离最多也就是三四十米左右，以它的速度，眨眨眼的功夫就可以撞上来。然而等到虚空生变，这三四十米的距离就变成了无可逾越的天堑，可以隔绝任何抢渡者，乃至将它们吞噬干净。</br>　　烂嘴猿口中发出嘶叫，音波在扭曲的虚空中变形，断断续续，时而尖锐刺耳，时而闷沉暗哑，有是似乎趋近到眼前，有时又远在天外。</br>　　对于近期都在学习声乐知识的瑞雯而言，她能够想象造成这系列变化的复杂物理环境。偏偏这一切又都是在空荡的云端发生……</br>　　只能说，她身后的那一位，让周围的世界变得不正常了。</br>　　瑞雯很难得地做了回常识比对，不过思绪很快就烟消云散。</br>　　因为此时，罗南长长吁出一口气，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本人的呼吸，似乎也受到周围不正常世界的影响，闷沉如雷，那头已经扭曲得不成模样的烂嘴猿，就在这“雷声”中砰然分解，化成一团蒸腾的灰白色浊烟，被高空云气一卷，就消散无踪。</br>　　“瑞雯……逃课了？”</br>　　“放学了。”</br>　　“是吗？云中无日月呀！”</br>　　头顶“日轮”，罗南含含糊糊地说着毫无诚意的话，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身体仿佛身处在无重力环境中，凌空打了个滚，有些笨拙地换成半坐半站的姿势。</br>　　恰好这时高空又一阵狂风袭来，奔流的云气与少女百褶短裙一并起伏跌宕，在周边的灰色背景中，恰到好处地映现一截雪白肌体，即使只用眼睛也能够感受到那份细腻的质感。</br>　　“咝……角度问题！”</br>　　“嗯？”</br>　　在瑞雯清冷明透的眼眸注视下，罗南身上竟然出了层细细的冷汗，下意识咧嘴露出了笑容：“我是说目前多重时空和我之间的耦合还不是太圆融，就好像齿轮走偏了，需要不断调整……刚才没有吓到吧？”</br>　　这话说完，再和瑞雯对视，罗南就知道自己又说了蠢话：小姑娘心里有恐惧这种概念吗？</br>　　“好吧，我是说谢谢帮忙。不过你现在还是要以学业为主，不要分太多心思在我这里，万一在学校里也是突然跳闪不见，很多人怕不是要头疼得炸掉！”</br>　　瑞雯低头，静静的，乖乖的，让罗南更加不好意思，睡觉前那份孤寂又烧心的感受倒是不知不觉给冲得淡了。他下意识伸手，摸瑞雯的脑袋，在此过程中却听到身上的肌肉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怎么都不得劲。</br>　　罗南已经见怪不怪。</br>　　“看吧，每次找到平衡之后，稍微有一点外力刺激，都要打散重来。</br>　　“神轮方面基本上是没有问题的，唯有身轮，涉及到基础物性限制，想要一劳永逸调整到位，根本不可能。</br>　　“还有，耦合的时空环境，就和盖了好几层厚被子似的，特别是雾气迷宫，根本就没有被套啊，棉絮绒毛乱飞的那种，每次抖动，都特别难收拾。”</br>　　罗南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主要是说他击杀宫启前后，通过自家大坐标系，整合雾气迷宫乃至于地球时空的规则法度，包括血魂寺场域之类的“小插件”，建构成的“罗氏领域”。</br>　　至于之前那头倒霉的烂嘴猿，根本没有讨论的价值。</br>　　“目前这套领域建构，消化宫启‘赌资’是没问题了，最重要是要不断自我调节，处理膨胀整合过程中各种磕磕绊绊。</br>　　“话又说回来，形神失衡是老毛病了，这种核心问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走动路就行，眼下更重要的是‘探索和发现’。</br>　　“来来来，咱们到里面说……哼哼，现在我都用不到你帮忙了。”</br>　　说话间，二人身前的灰暗虚空，便消融凹陷，呈现出一个可以容纳两人同时进入的门户间隙。</br>　　“喏，我这个‘罗氏夹心领域’，基本上已经能够完美履行中转站职能了。”</br>　　凭借自身架构与各处时空环境的交互干涉影响，罗南不用瑞雯帮忙，也轻松打开了通向雾气迷宫的通道。</br>　　“地球那边也没问题哦，就是事后规拢调节麻烦一些……也亏得‘云端世界’性质特殊，规则不够严密。”</br>　　瑞雯不说话，任罗南揽住她的肩膀，踏入门户。再次见到雾气迷宫，已经不再是“沙尘”肆虐的景象，至少眼前区域如此。</br>　　扑面而来的是晨雾般的烟岚，承袭了“罗氏夹心领域”的灰白色调，而且还要更加浓厚。前方隐隐绰绰显现出一束扭曲的暗影，乍看上去有如手舞足蹈的鬼怪一般狰狞可怖。</br>　　“啧，又脏掉了。”</br>　　罗南说着吹了一口气，便有狂风扫荡，弥漫的烟岚一个呼吸的功夫就已散尽。</br>　　对此，罗南解释：“每次微调之后，这里就是一地鸡毛。没办法，迷宫里碎片规则四处渗透，再加上我的‘夹心领域’里，能够大规模调整的，也只有这儿了。就像轴承，不，简直就是润滑油，根本没有稳定形态可言，哪儿不得劲儿，就往哪儿倒一壶……现配的。”</br>　　瑞雯浅浅而笑，大略能感受到罗南刻意调动起来的幽默。她并未开口，只去看雾气散尽之后，中央区域中呈现出来的巨大物体。</br>　　那边的造型轮廓，分明就是一棵大树模样，而且是枯死的那种。</br>　　枯树？</br>　　瑞雯对这个太熟悉了，每天去北岸齿轮，遥看对面湖水沙洲，就有这样一棵枯树，孤零零立于湖水之上，偏又深藏着罗南父母的秘密。</br>　　“复原的不错吧？”罗南领着瑞雯，向枯树走过去。</br>　　在大厅里迈步的时候，瑞雯有些小心翼翼。</br>　　因为对她来说，这片特殊空间里的细节太多了。每分每毫的移动，都似乎碰触到了纤细密织的蛛丝，偏偏又看不到确切的实物，感觉怪怪的。</br>　　不过，她也能察觉到，这里要比早先时候更具有真实感。</br>　　所谓“大厅”，原本是为宫启预设的陷阱，是由雾气迷宫中碎片垒砌而成。如果说那个时候，这边还只是圈起的一块地，现在至少建了个毛坯房。</br>　　目前来说，罗南对这个毛坯房还是比较满意的：“这里就相当于一个多功能厅，可以做会客室、活动场、实验室……嗯，目前还达不到支持仪器运转的要求。当然最简单的还是做战场，可我已经有些舍不得了。”</br>　　是因为树洞吧。</br>　　瑞雯的视线集中到前方枯树造型的奇特造物之上。</br>　　近距离来看，目前这玩意儿与真实的对象相比，还有些差别，算不上栩栩如生。可这边所有的一切，都是用破碎的构形碎片，逐个拼合而成，比马赛克、积木之流可要复杂千万倍，也是一项了不起的大工程，而这一切都是短短几十个小时内搭建起来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