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约定之日

    黑沉沉的房间之内，尘埃在月光下轻轻上下沉浮着，丝绸软垫之上，正安安静静地平躺着一把长剑。剑刃狭长，明亮，一尘不染，泛着一层淡淡的银光。抽象的花纹如同一道火焰，沿着剑脊的向上延伸，最终生长出数道蔓枝，围绕着一行娟秀的妖精文字：</br>　　‘Gatt‘sDárkáun，Súésl‘sFlaém；Luáth‘smárcius，Ctam‘sré‘</br>　　‘与龙同眠，与星同隐；</br>　　与月同升，与火同光。’</br>　　马扎克正默默拿起剑，平静的目光在黑沉沉的环境中直视着散发寒光的剑锋。千年岁月的传承，并不能在其上留下丝毫印痕，仿佛得益于妖精们精湛的技艺，也有可能是来自于欧力众神的庇佑。</br>　　它有一个古老的名字：</br>　　——妖精之眷，嘉拉佩亚。</br>　　旅店主人深邃的目光中，缠绕着许多关于过去岁月的记忆，他的祖先，族人，至亲，皆一一从思绪之中浮现，但转瞬之间，又化为万千碎片，纷纷然然，消散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之中。</br>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银色沙海，在那千年不变的月光之下静然流淌着。</br>　　而黑漆漆的眼底，倒映出的是依督斯地下的深牢，那是一段幽深黑暗的甬道，最后黑暗渐渐淡去了，从中浮现出的是自己妹妹的面孔，她与三十年前并无太大区别。</br>　　在月光之下，他用一张抹布，从下往上，细细擦拭了一遍剑刃。</br>　　动作仔细而缓慢，犹如对待自己的爱人，但屠龙之人再无所爱，唯有宿命与古老的诅咒如影潜形——面前的书桌上，明亮的月华中，放着一封信。银白的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小字：</br>　　‘马扎克先生亲启——’</br>　　而下面的落款上，盖在一个伊斯塔尼亚的印戳之下，是‘艾德’两字。</br>　　信的封口敞开着，里面信笺也抽出来，压在信封下面。</br>　　马扎克抬起眼皮，看了这封信一件，目光久久萦绕在那个印戳之上，他有多久没见着这样的印戳了？那片沙海，时常出现在他梦中，最近他又开始作梦——梦到一些儿时的玩伴，一些早已离世的人。</br>　　还有自己的妹妹。</br>　　屋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声。</br>　　过了好一阵子，马扎克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向大厅的另一面——那里原本悬挂着一支巨大的龙角，而今早已空无一物。</br>　　而原本灯火通明的大厅，此刻也同样冷冷清清，石壁上的火把不再亮起，只余下黑漆漆的铁凹槽——木梁上的吊灯，像是一个个光秃秃的架子，仍悬挂在那里，但上面已没有羊脂蜡烛明亮动人的火光。</br>　　大厅中原本有许许多多的桌子与椅子，可此刻皆一一堆叠起来，闲置在一个角落之中，使得大厅显得异常空旷。</br>　　唯一的那张桌子，马扎克还记得，大约一年之前，有几个少年正坐在这里，有一位精灵小姐，一个矮矮的帕帕拉尔人，而其中一个的样子，他至今也还记得十分清楚。</br>　　一枚有着断了一只龙角的巨龙图案的徽记，正平放在桌面上，在剑匣的一旁，徽记上有一条不浅的斩痕——徽记的另一边，墙上唯一剩下的装饰物，是一幅古老的挂画。</br>　　挂画之上银灰色短发的中年人，似乎正以严肃的目光，注视着这大厅。</br>　　对方手中，同样握着一把一模一样的剑。</br>　　时间，差不多已经到了——他好像是能听到血液在体内缓缓流淌的声音，时而如涓涓细流，时而如大江奔腾，绵延不绝的声音，时而让人产生出一种冲动——似乎那个声音正煽动着什么。</br>　　但马扎克很清楚那是什么，他也能把持住自己的本心，让本心完全不受其左右。</br>　　那个声音或许会在某一个他十分脆弱的时机，趁虚而入，但绝不是此刻。</br>　　黑暗中传来有人推开门的声音。</br>　　从旅店关闭以来，原本在这里寄居与工作的小矮怪也大多遣散——再没有人精心地为旅舍的每一扇门轴上油，因此此刻，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空寂的大厅中显得分外引人注目。</br>　　可马扎克连头也没有抬，仍旧专注着手上的动作。</br>　　黑暗中传来一个人声：“最后你还是把这个地方卖给了那些人？”</br>　　“我是想给它找一个好些的归宿，”马扎克一边擦拭着剑，一边低着头答道：“一个值得信赖的继承人，可惜时间上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我原本看好一个年轻人，但看来对方志不在此。”</br>　　他最后擦拭了一遍剑刃，才抬起头来面向那个方向：“那些人只是中规中矩的商人，将来这个地方或许就不叫这个名字了，不过也好，就让它作为一间普普通通的旅店吧。”</br>　　黑暗之中站着的中年人，面容十分严肃，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长袍外又套着一件宽大的斗篷。若是方鸻在此，或许会认出这个曾经与他们在多里芬有过一段并肩冒险经历的‘陌生人’。</br>　　只是在那场幻境结束之后，双方便再也没有会过面。</br>　　中年人解下身上的斗篷，挂在一侧墙上的一排木钩子上：“时间到了？”</br>　　马扎克点了点头。</br>　　他小心翼翼将剑放在膝头，然后用一只手合上了剑匣，答道：“去年十一月本来应当是对方预定好的时间，但多里芬的事件打乱了拜龙教信众的计划，所以后来才会有宪章城的一系列后续。</br>　　尼可波拉斯一直对我们怀着戒备心，我几次前往宪章城皆一无所获，不过近来我收到了一些消息，对方应当已经准备好了。”</br>　　中年人调侃了一句：“我还以为是我们应当准备好了。”</br>　　“我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马扎克淡淡地答道：“但若没有万全的把握，它是不会出现的。”</br>　　“的确，她是这样的人。”</br>　　中年人点了点头。</br>　　“还记得我们上一次在罗戴尔的事情吗？”他问了一句：“当时只差一步之遥，若不是那一次失败，我们也用不着等到今天。”</br>　　马扎克淡淡地答道：“但若不是那一次失败，我们这一次也未必会成功。”</br>　　“的确如此。”</br>　　中年人答道：“她毕竟是你妹妹。”</br>　　马扎克轻轻摇了摇头。</br>　　中年人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我最近听说，许多人前往旅者沼泽深处，去寻找那并不存在的‘方尖塔’。上个月与上上个月，皆各自有一个冒险团失踪。”</br>　　他停了一下，才又道：“圣选者那边，也有类似的传闻。我打听过消息，正是在巴梅迪尔——那里已经靠近龙啸山脉的阴影之下，我们要抵达那个地方，至少要两个月时间。”</br>　　他又看了看这间大厅，再一次开口道：“你真打算把沙耶克留下？”</br>　　“他年纪大了，长途跋涉这样的事情已经不再适合他了，”马扎克点点头，“沙耶克在我身边许多年，但并不是守誓人一脉，他出生在罗戴尔，但一生当中最漫长的时光还是在这里度过。”</br>　　“我和那些人已经谈好了，他还会留在这里，继续打理这座旅店，直到最后。艾尔帕欣的执政官先生会为这份合同作担保，看在王室的情面上，这份合同应当可以维系到最后——”</br>　　“安排得很周全，”中年人不置可否地答道，目光落在桌面上的信笺之上：“那封信？”</br>　　“艾德来的信。”</br>　　提到这个名字，中年人严肃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意外之色：“我记得他们。”</br>　　“在多里芬吗？”</br>　　中年人——或者说卢恩-林修斯点了点头。</br>　　不过他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之上纠缠下去，只问了一句：“那么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打算什么时候上路？”</br>　　马扎克拿起手中的剑来，剑刃在月光下明晃晃地闪着光。</br>　　他站起身来，仔细将剑纳入一侧剑鞘之上，然后面向卢恩，淡淡地答道：</br>　　“此刻。”</br>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