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回到旅者之憩

    一片广阔无垠，而又黑暗笼罩的大地正静静浮现在七海旅人号的船舷之下。</br>　　从空中看下去，低矮的红树林犹如一层黑沉沉的绒毯，从脚下一直蔓延至天边的尽头，一条细细的栈桥穿过沼泽，风灯上悬挂着昏暗的灯光，依稀穿过林间，穿过迷雾。</br>　　远处地平线上有一片片明亮的光，那是林地之间开阔的水域，月光正从半空之中倾泻而下。</br>　　半空中的甲板风正把天蓝的头发吹得纷乱，但我们可爱的诗人小姐也只是用手将它们压住，她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胜利般的宣言：“我们又回来了！”</br>　　是的，他们又回来了。</br>　　这里正是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那片沼泽，那家旅舍。</br>　　那座矗立于荒芜大地之上的阴影，犹如迷雾之中的巨人，并从巨人空荡荡的胸膛之中喷薄而出的红色的火光，共同勾勒出他们记忆之中的那个轮廓。</br>　　旅者之憩——</br>　　艾小小正抓着船舷伸长了脖子，支棱着小脑瓜子在向下面看去，好像要将所有的景色贪婪地尽收眼底一样，叫人几乎担心她下一刻就要从船舷外掉出去了。</br>　　唐馨一把抓着小公主的衣领子，将她给揪了回来：“作死了，伯父伯母让我看好你？”</br>　　“糖糖——”艾小小拉长了调子，她在心里面说：“艾小小啊艾小小，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不能事事都依赖你的好伙伴，你可得要学会反抗啊。”</br>　　但心里面怎么想，表现在外就是缩着个脖子，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br>　　“我跟你们一起下去吧。”罗昊忽然对正在准备东西的方鸻与洛羽开口道。</br>　　洛羽正在调试手中的魔导杖，听到这话不由回过头来看着这边。</br>　　“在皮里耶德山的时候，我就没下船，”罗昊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白雾很快在风中飘散，“再不找点事情干，感觉骨头架子都要生锈了。”</br>　　“下次吧，”方鸻答道：“你和大猫人，巴金斯先生留下来看船我比较放心，船上总得留个选召者，箱子和帕克两人你叫我信得过谁，再说他现在也下不了床。”</br>　　他戴上手套，扣好每一个锁扣，“旅者之憩离这里并不远，预计这一趟也不会遇上什么战斗，你和艾小小都不用下船了，唐馨也留在船上。”</br>　　罗昊虽然提议，但也不坚持，想了一下便耸耸肩。既然没有战斗，那他下船也没什么意思。</br>　　这时布丽安公主正从三人身边经过，看了几人一眼。她将风帽从斗篷上拉起来，遮住一头金色的秀发，让帽檐垂下来，挡住自己的脸，才淡淡地开口道：“艾德。”</br>　　“怎么了，公主殿下？”</br>　　“你还是叫我布丽安吧，”她答道：“我得提醒你们一下，这里与你们离开那时候已经大为不同了。大约这一年多来从宪章城到这儿，到艾尔帕欣，都发生了许多事情，在下去之前你们或许得有个心理准备。”</br>　　方鸻微微一怔，他之前从红叶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宪章城的事情。尼可波拉斯用龙焰将那里化为了一片废墟，高温将大地都烧蚀成了琉璃状，那儿至今还是亡灵与各类怪物的乐园。</br>　　更恐怖的是，时至今日人们还在与各式各样的龙兽作战，它们都是黑暗巨龙的子嗣与后裔。</br>　　三大公会而今将这里当作了战场，艾尔帕欣的大军也驻扎在这一带，这些事情他早有听闻，不过当作一个来自于遥远北方的传闻，也没往心里去。</br>　　在这里听这位精灵公主提起，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到了这片土地上了。</br>　　他点了点头。</br>　　贝里奥号这样的大型箱式飞空艇很难深入内陆活动，事实上抵达彩虹空峡之后它就折向艾尔帕欣方向而去了——那也是它本来的目的地。</br>　　但布丽安公主，这位拜恩之战的英雄则来到了七海旅人号上，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她还要带方鸻与希尔薇德一起去见那位传说中的亲王大人，这位精灵公主曾说艾奎因的精灵们欠那位亲王殿下一个人情，不过方鸻从未听过这方面的传闻。</br>　　从时间上来说，想来大约应该是拜恩之战那时候发生的事情？他不由有点好奇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br>　　“团长，你的斗篷。”帕沙双手托着叠得方方正正的斗篷，正毕恭毕敬地交给他。</br>　　“谢谢，帕沙。”</br>　　“团长，不用谢的。”帕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团长大人每次都对他这么客气，他心中十分受用，但面上却总觉得过意不去。在任何一条船上，学徒做这些都是应当的，完全没有客气的必要。</br>　　不过方鸻倒不这么看，至少帕沙现在把自己当作一个学徒了，而不是下仆，这大约算是一个进步。虽然在艾塔黎亚，学徒的语境大约与仆人也相差不大。</br>　　这个小男孩最近一段时间学习炼金术进展很快，显得聪明而灵巧。</br>　　在这样一个时代，传统的认知正在一点点瓦解，那个由一部分人规划的价值体系正在逐渐成为过去，伴随着市民意识的觉醒，一个地球上曾经诞生过的时代也正在这个世界上降临。</br>　　在正确的时间上作正确的事情，这没什么不好的。</br>　　他伸出手去，揉了揉帕沙的脑袋。</br>　　“小不点儿，叫我哥哥。”</br>　　帕沙红着脸，没好意思喊。</br>　　不过方鸻明白那黑沉沉的目光中，闪亮的眸子里所蕴含的希望，对于一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人来说，最希望得到的就是被人认可成为家人的感觉。</br>　　他喜欢帕沙，何尝不是因为自身相同的遭遇，只不过因为自己更为幸运罢了。</br>　　很快所有人都作好了准备。</br>　　艾缇拉不打算下船，因为精灵小姐一贯是温柔与善解人意的，船上帕帕拉尔人生了一场大病，需要人照顾——急性的痢疾，拉得近乎于虚脱，几乎下不床。</br>　　大约是帕帕拉尔人身上的那个诅咒印记还未完全消去，又或者回到了这片土地上，它又重新变得活跃起来。不过众人一致认定，是这家伙偷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br>　　精灵小姐不下船，大猫人自然也要留在船上，所以他们这一行人中就从原本的十人变成了八个人，昔日去过旅者之憩的一行人中，少了三个，但多了一个布丽安与爱丽莎。</br>　　正如方鸻所想，他们穿过那条记忆中的路——穿行于迷雾之中的栈桥，四周稀疏相杂的红树的气生根，听着周围黑沉沉的水面下不时传来咕咚的声音，但一路上都十分安静。</br>　　就和上一次一样，没遇上什么麻烦。</br>　　那偶尔传来的古怪的咕咚声，虽然旅行者们一度认为那是水鬼的声音，但等级高了之后再回到这里，便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不过是沼地里一些小生物的动静罢了。</br>　　风灯悬挂在雾气里，远远看去像是一团氤氲的光晕，远处森林里有更巨大的生物，那黯淡的光芒正是沼生鮟鱇鱼的诱饵，那东西就是现在的他们也一样惹不起。</br>　　爱丽莎走在队伍的前面，有点好奇地看着四周——她还是头一次来芬里斯以北，这片闻名已久的旅者沼泽。</br>　　“多里芬离这里远吗？”她忽然问道。</br>　　“挺远的。”</br>　　“我有点儿好奇，有多远？”</br>　　“事实上它并不在这个方向。”</br>　　“噢。”</br>　　众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br>　　没多久，方鸻便再一次看到了那根歪歪斜斜的路标——这个‘老伙计’还是和上次一样，没什么变化，它随时一副会掉下来的样子，外表树皮斑驳脱落，青苔遍覆的样子。</br>　　上面‘旅者营地’、‘旅者小径’之类的文字，也还是一样，令人看不太清楚。</br>　　而在路标不远处，是几座孤零零的十字架，比上次来时又多了几个。</br>　　一直到了这个地方，方鸻心中才生出那感觉来——他又回来了。</br>　　虽然这里不是卡普卡，也不是罗戴尔，不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站。但对于他来说，甚至是对于天蓝，洛羽与这个队伍之中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里都是一个有着重要记忆的地方。</br>　　它是七海旅团的诞生之地。</br>　　他回过头去，正好看到姬塔明亮的目光也向这边看过来，博物学者小姐紧了紧自己怀中的大书，好像那仍旧是一本木头书一样。但有些东西，毕竟回不到过去了。</br>　　就像七海旅团之中也多了不少新的伙伴。</br>　　“真是怀念啊。”天蓝立在洛羽身边，叽叽喳喳地说：“像还是昨天一样。”</br>　　而洛羽只是握着手中的魔导杖，目光看向雾气的远处。</br>　　……</br>　　那把斜插在埃贡恩森林入口之外的剑，竟意外地焕然一新了。</br>　　生满了铁锈的剑不见了，而像是有人专门为之再打造了一把崭新的剑，同样斜插入泥土之中——当众人走出森林的那一刻，便留意到了这一点。</br>　　当然这把寒光闪闪的利剑，上面所刻的文字也还是原来的味道：</br>　　‘马扎克的避风港’</br>　　曾经，据说上面每一个字都是此地的法律。</br>　　远处仍然是一团烧得很旺的篝火，火星飞舞，周围坐着几个卫兵。方鸻曾经见过的那个垂暮的老人不见了，卫兵也仿佛换了一圈人，曾经问候他们的人也不在了，远处的广场上一片空寂，再无诗人。</br>　　也与悠扬的乐音。</br>　　但昔日聆听那乐声之人却还在，方鸻不由向身畔之人看去。希尔薇德也正看过来，清澈的眼底对上了他的目光，那所蕴含着微微的笑意，像是看穿了他的心，并读懂了他的想法一样。</br>　　她用指尖轻轻碰了他的指背一下，眉眼儿弯弯，正笑得有点儿俏皮。</br>　　卫兵们见森林里走出人来，略有些意外地握住武器，抬起头看了这个方向一眼。但看到是人类，很快又低下头去，不再在意他们。</br>　　他们只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篝火之中的木炭，让暗红的火星落在地上，犹如传说中塔罗斯创造矮人的一幕。但卫兵们如此专注，仿佛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只余下这么一件工作一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