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金身法相

    “啪~”</br>　　厚厚的一叠验尸报告书丢在桌上，大河内教授坐在位置后面，旁边的电脑屏幕里是食道喷门手术的一篇论文资料，老教授古朴苍老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他深邃的三角眼中释放着一种莫名的意味：“坐吧，上杉君。”</br>　　“是。”上杉宗雪坐在大河内教授的对面，心下有些不安。</br>　　他们刚从现场回来，在上杉宗雪震耳欲聋的回答、判断和质问之后，警方再也无话可说，但即使如此，田中老登也没有马上按照上杉宗雪的说法做，他们表示会申请行政解剖了解具体是否像上杉宗雪所推测的那样是殉情而死。</br>　　真正的问题出现在上杉宗雪对附近邻里街坊的质问，在说完之后，他果然得到的不是道歉和羞愧，而是恼羞成怒的谩骂，尤其以那个菜篮子大妈说的“明明我们才是受害者”“我们已经忍耐了他们那么久了”“老年痴呆了就不该给别人添麻烦”为首，对上杉宗雪群起而攻之，直到几位巡查部长和田中老登维持秩序叫大家散了为止。</br>　　此时，神隐了很久的大河内教授这才出现，示意上杉宗雪收手，两人在警车的接送之下回到了东京医科齿科大学。</br>　　上杉宗雪现在越发理解大河内教授说的“这个国家病了”是什么意思，而当大河内教授很认真地叫他坐下来之后，他本人也有些不安，他不确定这位老教授是怎么看他的。</br>　　大河内教授将自己的身体坐正，双手收到桌子下面，手肘压着扶手双手按在腿上，身体后仰，先是注视了上杉宗雪长达一分五十五秒，在上杉宗雪露出略显不安的表情后，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很精彩的验尸，也是非常漂亮的推理，上杉君，你或许真的是一个这方面的天才也说不定。”</br>　　“不敢当，教授谬赞了。”上杉宗雪还是没有明白大河内教授想说什么，他只能见招拆招。</br>　　“其实我很疑惑，你是怎么发现死者是吞安眠药自杀的？”大河内教授细细地端详着上杉宗雪的表情，他背后的窗户招进来的阳光令他那双苍老浑浊的双眼越发锐利：“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死者生前的生活状态的？”</br>　　“额，在准备的时候，我有听到外面的邻居有聊到关于死者的事情，在屋内，我注意到了有安眠药，从交番长那里，我有了解到死者有大量购买和服用安眠药的情况，所以我推测应该是服用大量安眠药而死。”上杉宗雪的回答是他已经想好的内容。</br>　　“不够！”大河内教授闭上眼睛，失望地摇头：“这是推论，不是证据，上杉君，我们是法医，不是什么名侦探！警察喜欢本格推理，我们身为法医，难道和那些警察一样？你也看到了，地方警署都是些什么水平，他们只懂得用他们那点浅薄的经验和死者人际关系来推断案件，你还年轻，不要学他们。”</br>　　“是。”上杉宗雪又被训斥了一顿，心里有点郁闷，他毕竟没法告诉大河内教授这些东西是死魂告诉他的，压根不是推论，而是铁证如山！</br>　　“嘛，不过……我说了，确实是很精彩的验尸。”大河内教授稍一训斥立即画面突变，他闭上眼睛继续后仰：“虽然警署不愿意认输，把死者送去行政解剖了，但以我几十年的经验来说，解剖出来的结果和你说得即使不是完全对应，也是八九不离十，上杉君，如果全日本十分之一的法医能像你这样就好了……不明白，不明白啊。”</br>　　大河内教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明白上杉宗雪这种天才为什么会混到法医来，还是觉得为什么在日本的法医地位这么低，亦或者是不明白上杉宗雪如此敢于下判断的信心是什么。</br>　　上杉宗雪正打算开口，就见到大河内教授睁开眼睛，他立即闭上嘴巴。</br>　　日本社会前后辈和导师学生的规矩极为森严，他以后还要在法医界混，大河内教授人虽然古板严肃而且不苟言笑也不会给自己什么好处，但他毕竟是业内大手子、地位高、对自己没有什么负面影响。</br>　　“既然如此，我就教你一点东西吧。”大河内教授取过报告：“锋芒毕露，不是好事。”</br>　　“愿听教授教诲。”上杉宗雪立即坐正，将双手合十向下伸进两腿中间，就像一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br>　　“今天在场的有五个警察，分别是田中警部补、伊藤交番长、桑原巡查部长、内藤巡查部长和那位高坂小姐，其中田中和伊藤认为是自杀，桑原和内藤认为是他杀，高坂……不提也罢，上杉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大河内教授缓缓地说道。</br>　　“田中桑和伊藤桑都是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他们根据的是经验作出的判断，而内藤和桑原则是凭借调查和推理得到的结论？”上杉宗雪试探性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br>　　“错。”大河内教授摇头：“你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br>　　“教授？”</br>　　“田中是四十多岁的非职业组警部补，伊藤更是快五十岁的巡查部长，对于他们来说，这件事怎么样都无所谓，所以他们当然下意识地认为这是自杀。”</br>　　“桑原和内藤则不同，他们年轻，他们还有升迁的希望，一份调查事件的功劳对老将田中和老将伊藤或许没有什么用处，对年轻些的他们来说却也算一点成绩，所以他们下意识地认为是他杀。”</br>　　“从这样分析，你才能明白为什么这些警察会有不同的推断，你从一开始就错了。”</br>　　上杉宗雪一愣，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br>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这几个警察的推论和他们的经验与技巧无关！只和他们的个人利益有关！</br>　　“警察的本质是官僚，正如这间医院的医师教授们的本质也是官僚一样，只是碰巧他们身为官僚的职责是侦缉巡逻，或者是治病救人。”大河内深邃的三角眼中满怀着不屑与厌恨：“但他们的本质还是官僚，看这些官僚，要从他们的利益和立场来看，一般来说，个人利益大于派系利益大于国民利益，这点，你要记住。”</br>　　“有时候，破案抓人、治病救人的利益和他们的个人利益一致，那此时他们是国民利益的捍卫者，但很多时候并不都是这样，就像医院里面，有些癌症患者可以得到最高级别的看护，有些癌症患者却会被要求快速转院。”大河内教授说道：“以后，你会接触到各种各样的警察和人，切勿再像这两次般鲁莽冲动，这两次你遇到了的是田中，要是警视厅来的业务骨干，可没有这么容易。”</br>　　“我知道你很直接，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我很欣赏你，只是有些事你还不懂，知道我为什么只干了一任医学部长么？如果连行医的资格都失去了，那你还有直言直语的机会么？街道上的都是普通家庭主妇和不上班看热闹的人，如果换成鹈饲院长财前教授，你让他们下不了台，会发生什么呢？”</br>　　大河内教授的这番话令上杉宗雪陷入了沉思，他明白老教授最后这番话的意思。</br>　　说白了，田中老登这种老基层警察就没有什么自尊可言，怼了一两遍知道错了也就认怂了，但是如果遇到的是警视厅的骨干精英，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人家的自尊可轻易冒犯不得，想要承认错误更是难上加难。</br>　　“谢谢，教授，我记住了。”上杉宗雪知道，大河内这是在给他上课，名为人生的一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