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六章 荒地无人耕，起耕有人争

    五品官身牙牌真的是一个大将军府的纨绔公子能搞得到的吗？如果是不视事的闲散官，确实有那种可能，不过是武官，而不是文官，更不会是不在五行之中的五经博士了。</P>
    戚继光只是大将军，他的确是武勋之首，但文官和武官根本就不是一个体系。</P>
    所以，答案已经非常确定了，要么这块牙牌是假的，要么就是搞到这个牙牌的人，身份有大问题。</P>
    “确定是黄公子搞到的吗？”李贽不动声色的将牙牌还了回去，平静的问道。</P>
    林辅成收回了官身牙牌，他这个牙牌知道的人很多，他公然拿出来过，他笑着说道：“嗯，就是黄公子让人给我的，所以不必担心，黄公子真的权势滔天。”</P>
    “确实是。”李贽犹豫了下，最终没有多说什么。</P>
    至于牙牌的真假，林辅成又不是藏着掖着偷偷用官身马牌、牙牌的山人，他在京堂活跃，若真的是假的，早就有人去找他的麻烦了，看不惯和喜欢林辅成的人一样的多。</P>
    万历十一年还敢私造官身牙牌，那完全是在考验九族之间的羁绊。</P>
    可不就是权势滔天吗？！</P>
    全天下都是黄公子的，黄公子，皇公子，蓬莱黄氏天上人。</P>
    李贽猜到了，很简单的道理，戚继光的手不可能伸的那么长，伸到位于禁苑的皇家格物院，所以这块腰牌的来历就很清楚了，是皇帝陛下本人授予的。</P>
    李贽没有揭破黄公子的身份，这很显然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他能猜出来，别人也能猜出来，大家之所以不说，他李贽也不会犯傻一样的去揭破这一层神秘的面纱。</P>
    他已经恶了皇帝一次，被皇帝严厉申饬过了，这一次再揭破了身份，弄的陛下不得不换个马甲看热闹，恐怕他李贽在京堂的日子会更加难过。</P>
    朱翊钧也准备了好多个马甲，准备换着来用，他倒是很多次暗示林辅成，可是这林辅成愣是没敢往深居九重的皇帝身上想。</P>
    百姓日用方是道，李贽也是要活着的，居京师大不易，他得赚到钱，才能不让家里人继续跟着他受苦。</P>
    李贽从光德书坊离开后，最终还是决定把事情写下来。他需要一些名气，名气等于银子，银子等于日用，等于家人不必被饿死。</P>
    朱翊钧收到了光德书坊呈送的新刊，在认真看完之后，选择准许刊发。</P>
    荒地无人耕，起耕有人争。</P>
    李贽会种地，和大明大多数士大夫不同，所以李贽不是个贱儒。</P>
    大明的荒地很多，各地抛荒的田亩数不胜数，这些田地荒着不种地，简直是在作孽，而李贽到黄州府后，和妻子黄宜人垦了七亩的荒地，刚垦出来，各色人等纷至沓来。</P>
    先是这拿着地契的乡贤缙绅，说地是他们家的，你垦荒就得交租子。</P>
    为了这七亩地，李贽只能和当地的乡贤缙绅打起了官司，但是毫无疑问落败了，地契做不得假，的确都是真的，李贽最后以一亩一两二钱银的价格将这些地，买到手里，才算是了结了这件官司。</P>
    到这里这件事还没完，立刻就有人上门讨要沟渠钱，李贽再细细一打听，才知道，这地买到了手里，可是你要用沟渠要给钱，否则你就自己挑水去吧。</P>
    交完了沟渠钱还不算晚，还得再交一笔泉钱，就是水钱，沟渠钱、水钱，都不是小数目，李贽一算，这种一亩地一年还要赔上三钱银子！</P>
    真可谓是：尽彻泉源入漕，不许留半滴沟洫间。</P>
    李贽就去找了知府，他是从姚安知府上致仕，还有功名在身，自然可以找到知府，知府也是为难说你这七亩地的浇灌，不用交这个钱，他这个面子还是有的。</P>
    李贽就问：全邑万顷，家家户户皆负藁税地租乡部私求，而令余数亩灌溉丰收，纵与，必不受，恳求之。</P>
    李贽让知府管一管这个沟渠钱和水钱的事儿，给百姓留条活路。</P>
    他这种人最让人讨厌，你自己不想交钱，你和耿定理是好友，我想办法让你的田亩有水用，你还不满意，要让整个黄州府田亩都有水用？</P>
    知府又不是东海龙王！</P>
    知府无奈只好礼送出门，告诉门房，日后李贽再到就不必报闻了。</P>
    李贽回到了家中，次年大旱，乡民饿殍数里，这里面也有李贽的两个女儿，得邓石阳资助，李贽、妻子、大女儿终究是活了下来，但万历十年，黄州府饿死了数千人之多。</P>
    整个故事的篇幅并不是很长，但读的时候，总是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在林辅成的故事里，多少都能看到跌宕起伏，比如高阳何氏灾年不减租，后来高阳何氏被灭了门，祁州闫氏把人堆了肥，最后也被刑部尚书王崇古给堆了肥，腰山王氏侵占官田，自己被抄家，而且还引发了一连串对官田侵占的清查。</P>
    林辅成的故事，都有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宿命感。</P>
    而李贽的故事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残忍。</P>
    而且这个故事里，找不到人来承担责任，看起来像是天灾，也更像是人祸，但悲剧就这样明晃晃的发生了，似乎没人有错，但似乎人人有错。</P>
    就连故事的本身，李贽本人也有错，他如果肯接受当地知府的恩惠，自己家里的田会有水用，自己的女儿就不会饿死了，或者再往前看一看，他李贽接受了田亩的诡寄，还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吗？</P>
    李贽的故事在京堂引起了轩然大波而后戛然而止，因为人们发现，李贽的批评，他的控诉，比之林辅成更加有力，有一种让人无法言表的沉重，因为并没有解决的办法。</P>
    朱翊钧对这种批评的文章持有积极态度，大明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需要有人去提出来，然后所有人一起去面对他，而不是四个阶段法的去糊弄，糊弄来糊弄去，最终的结果就是大明亡国。</P>
    朱翊钧在等李贽的想法更加成熟，解决黄公子提出的那些问题。李贽说的办法很好，无代表不纳税，具体该怎么执行，如何避免这些问题，就是日后李贽在京师需要思考的问题了。</P>
    永乐大典简要本，从京堂送往了长崎，长崎总督府的徐渭对这卷书，爱不释手，但徐渭也写了奏疏，请皇帝暂缓送往长崎总督府的永乐大典正本，这里还不够安全，送来很容易落入贼手之中。</P>
    “这倭国人真的是七分兽性根深蒂固。”松江孙氏、长崎市舶使孙克毅看着手里的一份塘报，面色凝重。</P>
    海防巡检们发现了一些事，这些塘报汇总到了总督府来，实在是让人感慨万千。</P>
    倭国有三种骂人的称呼，第一种是‘野郎’，意思是伱这个不懂礼仪的家伙；第二种是‘畜生’，就是字面的意思，猪狗不如。</P>
    而在倭国有这么一个词，从来没有在往来长崎总督府的大名口中提到过，叫做；‘秽多非人’。</P>
    秽多非人，字面意思就污秽太多已经不是人了，是一种不可接触、不可讨论的人群，这就是倭国的贱民。</P>
    此时的倭国是一个等级分明的社会，和大明以生产资料去区分阶级不同，等级和阶级是有差别的，等级是泾渭分明的，是不会流动的，是森严而且极其稳固的，是以身份、姓氏去区分的。</P>
    倭国的第一等人是贵族，包括了京都的天皇、朝廷的公卿以及各令制国的分封大名，他们都是贵族；第二等是武士和僧侣，也就是各大名的家臣，还有庙里的和尚；第三等人是农工商，在倭国被叫做百姓、诸贱人、商贾人。</P>
    第四等就是秽多非人。</P>
    秽多非人，这个贱民的等级，主要是操持大家都瞧不起的贱业，比如从事屠宰、皮革、殡葬、掏粪、乞丐、妓女、杂耍，还有就是麻风病患者。</P>
    贱民是无法进行正常生活的，比如在雨天在街道行走不得打伞，出行要用布遮住口鼻以免喷出秽气、从事打扫掏粪必须要倒退着前行、不得留下脚印、不能与良民通婚。</P>
    非人，这个词来自于法华经，曰：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P>
    在法华经里，将世界的种种，区分为了三类，也就是神、人和非人，而倭国人把操持贱业的这些倭人称之为秽多非人。</P>
    这和大明完全不同，大明的百艺算是个工作，比如隆庆年间，那些打铁花的艺人甚至可以在鳌山灯火上为陛下表演，进而获得丰厚的封赏。</P>
    大明皇帝朱翊钧为了避免赏赐，躲在文华楼上用千里镜窥视。</P>
    哪怕是掏粪，普遍认为是个生意，粪道主，那更是得家大业大，城里最大的势要豪右才能把持的生意，两宋的时候，天底下最大的粪霸，是大宋的宋高宗。</P>
    王府里的长史、宫婢、伶人这些对王爷们也不是那么的尊敬，代王甚至责问陛下，沿街乞讨，也是祖宗成法吗？把皇帝问的一愣一愣的。</P>
    “有点怪啊，别的也就算了，这屠夫怎么也成了秽多非人了？”徐渭看着手里的塘报，其他的他可以理解，比如这个殡葬，毕竟做死人生意，因为对死亡的恐惧避之不及也就算了，这屠夫也是非人那一类，实在是让徐渭理解不能。</P>
    徐渭眉头紧蹙的问道：“他们这么骂屠夫，难道不吃肉吗？”</P>
    “是的，倭国尚素食，认为杀生造业。”孙克毅点头说道，倭国这边因为佛教的盛行，还真的不怎喜欢吃肉。</P>
    徐渭面色更加复杂的说道：“杀生造业，杀畜生是造孽，杀人就不是了？自应仁之乱至今已经一百二十年，战国大名彼此征伐不休，杀了多少人呢？杀人就不造孽了？怪怪的。”</P>
    战国大名，是倭国的甲斐国大名武田信玄所提出来的，他在嘉靖二十六年颁发《分国法》时候，首次提出了这个概念，而后立刻被所有人所接受。</P>
    “大明的火器要到了。”徐渭放下了塘报，站起身来，准备前往长崎港码头。</P>
    皇帝四月份朱批了一批清汰和猴版的火器来到了长崎总督府，这些猴版的火器，都是在制造过程中的残次品，清汰则是用了很多年，已经不能再使用的鸟铳等物。</P>
    陈璘在倭国的平定倭患行动也宣告结束，在火器售卖之后，大明水师就会回到母港松江府，倭国剿倭，是因为三都澳私市大案掀起的平波净海行动的延续，历时一年两个月的平波净海，终于宣布阶段性结束。</P>
    徐渭亲自前往了码头接船，在震天的锣鼓声中，来自松江府的两条五桅过洋船在驳船的牵引下，缓缓停靠在了港口的栈桥之上，无数的人涌现了大船，开始卸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