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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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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馀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唤做金莲;年方二十馀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於心却倒陪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後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字形左“反犬”右“崔”】不会风流;他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
    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武大引着武松转湾抹角一迳望紫石街来。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
    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
    武松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听得间壁王乾娘说‘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原来却是叔叔。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
    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
    武大下楼去了。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来这里几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在那里安歇?”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恁地时却不便当。”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服侍。”妇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不强似这夥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赞”】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谢嫂嫂。”
    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武二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
    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便!”
    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烫酒上来。
    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
    武大直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道:“叔叔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麽理会。
    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搬来家里住;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武大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迳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
    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并前者赏赐的物件叫个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安两个杌子一个火炉。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迳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使用这厮上锅上灶也不乾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话下。
    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
    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不见怪。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馀看看是十二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不止。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动情。……”
    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解了腰里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音“注”字形以“角丝”旁替“伫”之“单人”旁】丝衲袄入房里搭了。
    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里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武松道:“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个杌子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後门也关了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武松道:“一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得他来!等他不得!”
    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正当。”妇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火头边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
    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字形左“身”右“单”】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麽?”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那妇人道:“他晓得甚麽。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
    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
    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有**分焦躁只不做声。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掇开了杌子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
    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打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後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酒。”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鞋着了上盖带上毡笠儿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
    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麽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宿歇!”武大道:“他搬出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一条匾担迳来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麽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那里敢再开口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谢地!且得冤家离眼前!”
    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放他不下。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
    捻指间岁月如流不觉雪晴。过了十数日却说本县知县自到任已来却得二年半多了;赚得好些金银欲待要使人送上东京去与亲眷处收贮使用谋个升转;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须得一个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来“须是此人可去。……有这等英雄了得!”当日便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我有一个亲戚在东京城里住;欲要送一担礼物去就捎封书问安则个。只恐途中不好行须是得你这等英雄好汉方去得。你可休辞辛苦与我去走一遭。回来我自重重赏你。”武松应道:“小人得蒙恩相抬举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来不曾到东京就那里观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点端正了便行。”知县大喜赏了三杯不在话下。
    且说武松领下知县言语出县门来。到得下处取了些银两叫了个土兵却上街来买了一瓶酒并鱼肉果品之类一迳投紫石街来直到武大家里。武大恰好卖炊饼了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叫土兵去厨下安排。那妇人馀情不断见武松把将酒食来心中自想道:“莫不这厮思量我了却又回来?……那厮一定强不过我!且慢慢地相问他。”
    那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些艳色衣服穿了来到门前迎接武松。那妇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错见了?好几日并不上门教奴心里没理会处。每日叫你哥哥来县里寻叔叔陪话归来只说道:‘没处寻。’今日且喜得叔叔家来。没事坏钱做甚麽?”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话特来要和哥哥嫂嫂说知则个。”那妇人道:“既是如此楼上去坐地。”
    三个人来到楼上客位里武松让哥嫂上坐了。武松掇个杌子横投坐了。土兵搬将酒肉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武松劝哥哥嫂嫂吃酒。那妇人只顾把眼来睃武松。武松只顾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讨个劝杯叫土兵筛了一杯酒拿在手里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两个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话特来和你说知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出去卖;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到家里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如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依我时满饮此杯。”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
    吃过了一杯酒武松再筛第二杯酒对那妇人说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我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麽?岂不闻古人言:‘蓠劳犬不入’?”
    那妇人被武松说了这一篇一点红从耳朵边起紫涨了面皮;指着武大便骂道:“你这个腌□【音“匝”字形左“月”右“赞”】混沌!有甚麽言语在外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麽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要着地!”武松笑道:“若得嫂嫂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应却不要‘心头不似口头’。既然如此武二都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饮过此杯。”
    那妇人推开酒盏一直跑下楼来;走到半扶梯上话道:“你既是聪明伶俐却不道‘长嫂为母’?我当初嫁武大时不曾听说有甚麽阿叔!那里走得来‘是亲不是亲便要做乔家公’!自是老娘晦气了鸟撞着许多事!”哭下楼去了。那妇人自妆许多奸伪张致。
    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几杯。武松拜辞哥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口里说不觉眼中堕泪。武松见武大眼中垂泪便说道:“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送将来。”武大送武松下楼来。临出门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
    武松带了土兵自回县前来收拾。次日早起来拴束了包裹来见知县。那知县已自先差下一辆车儿把箱笼都装载车子上;点两个精壮土兵县衙里拨两个心腹伴当都分付了。那四个跟了武松就厅前拜辞了知县拽扎起提了朴刀监押车子一行五人离了阳谷县取路望东京去了。
    话分两头。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地。
    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着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着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们笑话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语!”
    自武松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了几场;向後弄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帘儿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坐笑吟吟的脸儿。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官人疼了?”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闪了手?”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这是小人不是。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个。”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头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迹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乾娘你且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6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猜一猜。”西门庆道:“乾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西门庆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半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上。西门庆道:“王乾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就是‘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歇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明日一还钱。”王婆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
    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舔不着。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
    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乾娘点两盏茶来。”王婆笑道:“大官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上。西门庆道:“乾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乾娘间壁卖甚麽!”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乾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乾娘说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走过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几时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乾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着。”
    婆子暗暗地欢喜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两来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乾娘如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麽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着时与你五两银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猜得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乾娘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6贾!不瞒乾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麽?”
    王婆哈哈的笑将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不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乾娘端的与我说得成时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小就要棉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这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百钱财虽不及邓通也得过;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不然如何来的恁频?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
    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扎的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门庆道:“不拣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绣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过去问他讨个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天喜地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乾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是他见你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见你入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挡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得东西来摆在桌上时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难得这位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这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说将入去;你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这是十分光了。这时节十分事都成了!----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笑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绫绣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乾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绣绢铺里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後门走过武大家里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麽?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乾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馀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音“肯(去)”字形左“提手”右“肯”压迫之意】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
    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乾娘做如何?”
    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乾娘务要与乾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乾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後便来。”
    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後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里乾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那妇人把帘儿挂了从後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净便将出那绫绣绢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
    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
    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
    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人应道:“便是间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
    且说王婆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吃了不在话下。
    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乾娘奴和你买杯酒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乾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乾娘。”
    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人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
    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去归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後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後门来叫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
    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後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便咳嗽道:“王乾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进房里对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
    西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指着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
    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
    西门庆问王婆道:“乾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脸便红红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所为善良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说的是。”
    西门庆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麽?”那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
    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看得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人则个。”
    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好。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口里说又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乾娘免了。”却亦是不动身。也是姻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眼也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乾娘替我劝娘子请些个。”
    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地。”王婆走进来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到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
    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
    那婆子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你先头娘子也没有武大娘子这手针线。”西门庆道:“便是小人先妻也没有此娘子这表人物。”
    那婆子笑道:“官人你养的外宅在东街上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唱慢曲儿的张惜惜;我见他是路歧人不喜欢。”婆子又道:“官人你和李娇娇却长久。”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若是他似娘子时自册正了他多时。”王婆道:“若有娘子般中得官人意的来宅上说没妨事麽?”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殁了我自主张谁敢道个‘不’字。”王婆道:“我自说要急切那里有中得官人意的。”西门庆道:“做甚麽了便没?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自不撞着!”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乾娘便就收了。”
    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一锺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取瓶儿酒来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阁。”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着却不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那妇人便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罗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
    **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回身便走。那妇人扯住裙儿道:“乾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乾娘低声!”王婆笑道:“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那妇人道:“只依着乾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西门庆道:“乾娘放心并不失信。”
    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奴自回去。”便踅过後门归家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麽?”西门庆道:“端的亏了乾娘!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断章句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着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乾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麽?”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郓哥道:“乾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麽两个字的?”郓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麽‘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麽!”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作!”
    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麽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
    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那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毕竟这郓哥寻甚麽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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