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梦至天明（二）

    明万历四十六年农历四月十三日，后金大汗努尔哈赤告天誓师，细数女真对明朝的“七大恨”，随即起兵伐明。</br>　　明神宗命杨镐为辽东经略，遣重兵20万再合朝鲜等属国号称47万大军，与后金决战于萨尔浒。</br>　　杨镐制定分兵四路，分进合击后金都城赫图阿拉的战略方针，意图一举全歼后金大军，却不知因此导致了兵力分散；</br>　　后金大汗努尔哈赤见此，言：“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br>　　其汇集后金所有兵力于一路，领兵于萨尔浒大败孤军突前的明军主力杜松部，将杜松所率六万大军几近全歼。</br>　　随后明军南北两路军队皆陷入孤立之势，北路、东路大军接连溃败，主将阵亡十不存一，仅剩的南路大军闻金军哨探鸣螺鼓哨便惊恐溃逃，自相践踏伤亡千余人，所召朝鲜部五千余人更是不战而降。</br>　　自此，萨尔浒之战明军大败，伤亡文武将领三百余人，战死军士四万五千余人，马匹枪械等物资更是损失上万。</br>　　后金趁势攻占开原、铁岭，从此占据了辽东战场的主导权。</br>　　……</br>　　楚子航还记得，那一年他和父亲楚云卫跟随北路总兵马林自开原进兵尚间崖，在主力杜松溃败后于尚间崖迎战金军主力，随后大败。</br>　　他和楚云卫在掩护副总兵麻岩撤退时，在尚间崖下被围入死地。</br>　　他们仅剩百人，与数千金军血战一夜，楚云卫不惜暴露血统护着副总兵杀出敌阵，却为护楚子航而坠崖。</br>　　楚子航孤身带着副总兵麻岩奔逃两天三夜，然最终还是在出山之前再度被围，麻岩身中数箭而亡，楚子航一人奔杀两个时辰，身中七箭，大小刀枪之伤更是数不胜数，力竭后坠入山涧。</br>　　许是托身上神秘血脉的福，坠入山涧的楚子航幸而未死，修养数天后一路躲藏奔逃，终于回到了开原城。</br>　　入城后他得知的第一个消息，却是母亲苏氏去世的噩耗。</br>　　原来母亲误以为楚子航和楚云卫皆已以身殉国，悲痛交加致使旧疾复发，随后在楚子航回到开原城的前一夜，她索性自缢家中。</br>　　留遗书言：“夫君、爱子皆为国尽忠，苏一介妇人，病弱无能，独活于世也无力为国为民，此去只求黄泉路上还能寻见挚爱至亲。”</br>　　然而楚子航甚至还来不及好好操办父母丧事，两月后，农历六月十六日，努尔哈赤便领兵再攻开原城。</br>　　总兵马林求蒙古援助，蒙古却拒不派兵。</br>　　不过两日，开原城破，马林战死。</br>　　楚子航还记得，当初从太原出兵时，父亲曾许诺母亲苏氏，言父子二人必建功立业、得胜归来，待到加官进爵，再给楚子航添个妹妹。</br>　　临行前，因楚云卫和楚子航深得副总兵麻岩赏识，楚子航学识武功本就满城得名又刚好冠礼，城内不少小家族提亲不断，但最后楚云卫却选了个前任太医院退下来的老医官养女。</br>　　据说那养女本国色天香，却因流寇险些丧命，幸得老医官相救才活了下来，却也因此失了记忆、毁了容貌。</br>　　楚云卫感念老医官曾救过楚子航母子性命，又因一些私念，于是替楚子航应允了这段姻缘。</br>　　开原城破那天，楚子航退入城中后立刻策马狂奔到了老医官家中，然只见一片大火和废墟，却四处也寻不到老医官和他的养女。</br>　　那是楚子航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这所谓的“龙神血脉”如此无用，既挽不回国中败军之势，也救不回家里至亲之人。</br>　　他还记得出兵那天，城中百姓夹道相送，母亲拉着他还未曾见过的医馆养女在挤满人的石拱桥上招摇手帕，呼喊着他们父子二人的名字，企盼着他们早日平安归来。</br>　　而那也是楚子航第一次，遥遥看见这个与他已有婚约的姑娘。</br>　　她身穿素白医官服，系着黑腰带腰肢纤柔如柳叶，戴着白纱遮面，似是在母亲苏式的指引下认出了楚子航，在和楚子航对视瞬间像是怯怯的低眉笑了。</br>　　那时天是水洗蓝，地上旌旗招摇多彩，姑娘眉如远山淡淡，却醒目在天地中央。</br>　　但楚子航后来回到开原城两人也只是相处了短短两月，而楚子航一边忙于处理母亲后事，一边又要再次归军为守城尽力，两人见面次数其实一双手也堪堪数的过来。</br>　　楚子航只知道她虽然戴着面纱却是个很爱笑的姑娘，总会有些跳脱甚至讲出、做出很多与所谓“妇道”不合的事情，却也总能猜中自己的心思，每次见面她总能让紧绷的自己莫名的略微松弛下来。</br>　　城破之前那姑娘曾许诺楚子航，若他活下来便给他看看自己真容；</br>　　可城破后，楚子航却再也没见过她。</br>　　三年了吧，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楚子航唯一还有些印象的就是姑娘那双如同会言语、会微笑的双眸，以及那个名字——</br>　　父亲楚云卫一时兴起，以刀法为那失忆姑娘取的新名字。</br>　　“夏……弥……”楚子航感觉浑身开裂般疼痛，虽然他横刀挡住了那壮汉的一脚，但似乎还是伤了脏腑。</br>　　半梦半醒间，他也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了那姑娘，想起了那双好像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眸。</br>　　“我在呢。”她轻声说。</br>　　楚子航陡然一惊，这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山涧里雨打落叶的声音，闻到了四面血腥气中那幽幽如兰的清香。</br>　　这句话，是那么的熟悉，可楚子航却记不起是何时，又在哪听到过了。</br>　　他只感觉那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记忆深处，却又如同近在耳畔般清晰。</br>　　强打精神半睁开了眼，光有些刺眼，楚子航刚欲侧耳倾听周遭情况却又听到那人的声音。</br>　　她轻轻柔柔的言语，语调却熟悉的俏皮：“没想到那么多年，楚官人竟真的对小女子念念不忘呢。但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哦，你伤了脏腑，断了三处筋骨，可不要妄动才是。”</br>　　“大人醒了！？”</br>　　“太好了，快快……”</br>　　楚子航分辨出来，这是林格和程非的声音。</br>　　可那女声……</br>　　啪！</br>　　似是有人被拍了一巴掌。</br>　　“别乱动他，若非你们不管不顾把他架在马上狂奔，他脏腑伤势也不会加重至此！”女子声音陡然冷了下来。</br>　　以往脾气火爆的程非竟然都就此噤声了。</br>　　楚子航只感觉喉咙犹如火烧，刚欲开口便又听到那女子冷声低喝：“杵着干嘛？人还没死就在这守灵呢？拿碗水去啊！”</br>　　过了一会儿，楚子航终于能看清视物了，他正欲转头却一眼坠入了座旷然的山，沉入了翻卷的海；</br>　　他瞧见了万物于山中蓬勃生长，星河倒映水面随波荡漾。</br>　　愣了一瞬他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山，也不是海，而是姑娘的一双眼。</br>　　她戴着熟悉的白纱遮面，柔顺的黑发上映着细碎光斑，还是一身素白，皓腕凝霜雪，指若削葱根，一双玉手左端着碗水，右捧起了楚子航的头。</br>　　“慢点喝。”她声音又柔和了下来。</br>　　楚子航饮尽一碗水，眼睛却一瞬不眨直勾勾的看着那姑娘。</br>　　“夏……弥？”楚子航嘶哑的低声，不可置信的呢喃。</br>　　夏弥手托香腮，食指顺势勾了勾左耳的耳坠，笑道：“我在呢，官人。”</br>　　程非林格众人围在屋子门口，皆是震惊的窃窃私语：“真是嫂子啊！？”</br>　　“天，还好我听老哥你的话，没有冒犯，不然岂不是……”</br>　　楚子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随后立刻看向门外的林格和程非，沉声问：“名册……呢！？”</br>　　“禀大人，已递交镇抚司衙门，您放心，千户大人可是高兴得紧呢，现下已开始全城搜捕私通乱党的逆贼，据说名册里还查到了匪首徐诵的下落，说不得那叛军乱党指日可平！”程非拱手答道。</br>　　楚子航沉默片刻，却似乎不怎么高兴，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br>　　“做了就别后悔，选了路就别动摇，你以前可不会露出这般眼神的。”夏弥歪头看着他，轻笑。</br>　　楚子航心中一惊，这姑娘还似从前那般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的心思！</br>　　或者说，果然是她，也只有她，无需多言就能懂自己所思所想。</br>　　“夏弥，你怎么……”楚子航话未说完，只觉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闷痛。</br>　　他突然喉间涌上一股腥甜，歪头便喷出一口黑血。</br>　　然而夏弥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茬，在楚子航开口之际就已经转身拉来个木桶准备接着。</br>　　“水。”夏弥转身对程非几人说，随后看向楚子航道：“淤血吐出来就好了，好好休息吧。”</br>　　“我们，现在何处？”楚子航却没有闭眼，而是环顾四周问。</br>　　“大人，我们暂住在京城郊外十里的小村子里，因为夏……嫂子说您伤势不宜妄动，我们也奏禀了千户大人，千户大人特批您在此休沐养伤半月，所以您就别担心了。”程非答道。</br>　　“我……昏迷几日了？”楚子航疑惑的问。</br>　　“三天。”程非答道，“我和林格也是恰好领了搜捕乱党的差事，刚刚复命结束才赶过来看望您，这巧就碰见您醒了。”</br>　　楚子航脸色微沉，他自己的身体强度他自己知道，虽说这次伤势确实不轻，但应该也不至于昏迷整整三天才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