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梦至天明（三）

    “罪臣楚子航，叩见信王殿下。”</br>　　这是一间几近密闭的屋子，窗门紧闭，窗前皆有屏风遮挡，屋内昏暗一片只有两边染着寥寥烛火。</br>　　楚子航被下了武器，戴着头套押送至此，一直等到进了屋子里才被取了头套和耳塞。</br>　　他对面，是一扇纹着戏珠五爪金龙的巨大屏风，烛火映照出屏风后端坐的高大身影。</br>　　“你倒是机敏，怎么就知道是我呢？”屏风后传出有些懒散的声音。</br>　　“五爪龙纹，非王室宗亲不可用。”楚子航回答。</br>　　“哦……倒把这给忘了。”信王轻笑一声，“其实一开始，你要去的地方不是这里。”</br>　　“应该是要压去某个山野斩首吧。殿下将龙山卫指挥使的重责交予罪臣，但臣辜负了殿下重托擅自行动，军中抗命，罪当斩首。”楚子航淡淡的回答。</br>　　“是。”信王声音沉了下来，“但本王确实舍不得，楚子航，你有大才。”</br>　　“殿下谬赞。”</br>　　“不必过谦，任用你之前我就调查过，我知你和你父亲在辽东的杰出表现，也知你于京城任锦衣卫百户时从不结党营私，执法公正，屡破奇案。”</br>　　“我还知道……”信王说到这顿了一下，“你有报国壮志，为了加入龙山卫，不惜与爱妻合离。”</br>　　楚子航闻言，眼帘微颤。</br>　　“你给妻子留下了全部家产，走之前还第一次私下里动用关系，请你以前的属下程非、林格帮忙照拂她。”信王说，“你很爱她，却还是忍痛割爱加入龙山卫，既然肯付出这么多，自然足够表明你的决心。”</br>　　“但决心不够，我还需要，忠心！”信王语气陡然一沉，猛拍桌案怒道：“我既已令龙山卫撤退，你为何还要孤身潜入昭狱试图劫走杨涟！？”</br>　　楚子航面不改色，抱拳低头答道：“禀殿下，前任左副都御史杨涟大人，实乃不可多得的忠烈。杨大人为辅佐陛下登基，六日内不眠不休、须发皆白，现却因魏阉谗言诬告下狱，蒙受不白之冤，这……”</br>　　“你说的我都知道！”信王再次怒拍桌案，“这不该是你考虑的事情，更不该是你抗命的理由！既为大明军人，就该服从命令！”</br>　　楚子航沉默片刻，问道：“敢问殿下，为何要密建龙山卫？”</br>　　“轮得到你提问！？”信王怒极反笑。</br>　　“罪臣只是不知，若龙山卫不护忠良，不为家国，三百人一年却花掉了超过六百户百姓的税收，意义何在？”楚子航平静的反问。</br>　　“呵，你是在指责我？”信王微微咬牙。</br>　　“罪臣不敢。”楚子航答道，“只是殿下，臣这两年在巨野训练龙山卫时负责交接清点军饷物资，每每去到巨野城中，只见遍野流民，数不清的七八岁孩子衣不蔽体，拖着身边生死不知的男女沿街乞讨；而略有姿色的姑娘，皆被卖入青楼为家里换取几两碎银。”</br>　　“有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姑娘为了替家中还债，以五两银子就把自己买进青楼。她想讨好押运物资的武大人，却无意间撞见我们清点物资，被当场格杀埋尸荒野。她病重母亲寻到青楼，却被管事差人暴打丢在街上，一众锦衣卫当时就在路边茶摊吃吃喝喝，无一人出手制止。”</br>　　“你说这些，有何意义？”信王疑惑的问，“她撞见不该看的事情，合该被杀。难道你还想要我去她墓前磕头道歉不成？”</br>　　“更何况，一个小姑娘而已，欲成大事，怎么可能不死几个人？”</br>　　楚子航答道：“殿下所言甚是。但这并非一个小姑娘，而是现下大明万万百姓的现状。可是罪臣相信，殿下所言大事中，定然也包括着改变黎明百姓生活的伟大愿景不是吗？”</br>　　信王沉默了片刻，屏风上的影子做点头状，低声答道：“大明的百姓水深火热，我作为大明信王，自然也不愿看见。”</br>　　楚子航立刻追问道：“可为何流寇劫掠巨野，霍乱城镇，您却一再阻止我带领龙山卫出军呢？”</br>　　“流寇山匪之流，怎值得……怎能为此，就暴露龙山卫的存在？”信王微愣，随后答道：“龙山卫是本王呕心沥血磨砺的一把利刃，怎可为区区山匪流寇就出鞘？”</br>　　“况且，以楚卿见地，难道还会不知流寇滋生的根本缘由？你们三百人再如何英勇，不解决本根，杀的完源源不断的落草流寇吗？！”</br>　　楚子航拱手道：“殿下英明，是罪臣愚钝。好在当时，臣听命了，未曾出军。”</br>　　他话锋一转，又问：“可殿下，山东地动是天灾，但百姓落草为寇却不仅仅是因为天灾导致的饥荒，地方官员多有蠹虫，尸位素餐，贪墨朝廷赈灾粮饷使得百姓得不到救济，也是一大原因。以殿下的雄韬武略，不也早就看出此点，为此而曾激愤进言吗？”</br>　　信王怒哼一声道：“这些贪官污吏，合该如太祖那般，查实之后皆诛九族！”</br>　　楚子航立刻问道：“那殿下，为何巨野新任千户韩青与几个百户，私下里与阉党结交，妄自苛捐杂税、自下收受贿赂，自上以百姓钱银讨好阉党，证据确凿，您却还是只让龙山卫暗地协助调查，却不肯让我们协助抓捕，最终却让这几人逃得性命？”</br>　　“绕了半天，你还是觉得我在为一己私欲吗？”信王轻蔑一笑，“杀鸡焉用宝刀？这几人即使抓住审问，却也无法动摇阉党根基，同理，自然还用不到龙山卫出手。”</br>　　楚子航立刻答道：“所以罪臣，亦听命。”</br>　　“但，杨涟杨大人，曾为先帝亲命辅政大臣，忠心耿耿为国为民，敢于死谏魏阉二十四大罪，在东林朝臣中亦有忠烈的名望，敢问殿下，却为何，还不救！？”</br>　　他面色不变，说完叩首一拜，随后起身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眼神如铁，道：“罪臣知今日抗命，又对殿下大不敬，已是死罪难逃，但臣只愿如杨大人般死得其所。”</br>　　“这是何物？”信王这次竟未曾动怒，而是好奇的问。</br>　　“禀陛下，是杨大人遇害前的……绝笔血书。”楚子航答。</br>　　阴影里，一名蒙面黑衣的男子像是直接从黑暗里走出来般突兀出现，他接过手帕绕过屏风递给了信王。</br>　　半晌后，屏风后传来一声哀叹，念道：“欲以性命归之朝廷，不图妻子一环泣耳……杨大人，确为……忠烈啊！”</br>　　“殿下，罪臣死前还有一言，恳请殿下恕臣不敬。”楚子航道。</br>　　“但说无妨。”信王道。</br>　　“臣知龙山卫是一把利刃，也知殿下必有重托交予吾等，但不管再如何锋锐的剑，一直不出鞘，不见血，那就与瓷器玩物无异。等到剑都忘了自己的锋锐时再出鞘，除了折断自己，恐怕也再斩不断任何东西了。”楚子航说，“臣言尽于此，甘愿领死。”</br>　　屏风后的信王手指轻敲桌面，沉默半晌正欲开口，突然刚刚那人再次从黑暗中走出，来到信王身边低低耳语。</br>　　尽管声音很低，但以楚子航的耳力还是大概听清了他说的话：“龙山卫三百军士，皆裸衣负荆，欲与楚子航一同请罪。”</br>　　楚子航愣了片刻，随后立刻大呼：“是臣治军不严，请赐死罪！”</br>　　不曾想，信王却笑了，低声道：“如此荣辱一体，生死一心，才可为本王最坚锐的利刃啊！楚卿何来死罪？反而当赏！”</br>　　“楚卿刚刚一番话，令本王醍醐灌顶。说起来，我今日召楚卿前来，本就不是问罪，实则是有一项真正重要，且值得，也只有龙山卫出手，才能完成的任务。”</br>　　楚子航眼神一变，立刻高声道：“愿领命，为大明，为陛下，为殿下，效死！”</br>　　“好！”信王猛地一拍手，“我要楚卿带龙山卫去杀一个人……”</br>　　“准确的说……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人。”</br>　　信王接着说：“要杀的那……东西，我不知名字，不知长相，不知……不确定男女，甚至不知他是人是鬼，但他手里，有我要的东西。”</br>　　“那妖物之前盘桓京城近两年，不知何故，龙山卫建立后他跟来了山东，不过是在郓城县附近活动，很可能与白莲教红巾反贼有所关联。”</br>　　“这妖物有诡秘异术，寻常人根本接近不得，更别提跟踪掌握他的消息。本王现命你领龙山卫前往郓城附近搜查她的行踪，一旦发现，可先斩后奏，但记住，务必要把他的尸身带回来，搜到的东西，也必须全部上缴！”</br>　　楚子航眉头微皱，心里越发不安起来，但还是坚定的答道：“臣，领命！”</br>　　楚子航再次被堵上双耳，罩上黑色麻木，押送下山回到了龙山卫军营。</br>　　堵上双耳之前，楚子航听到信王幽幽的念起了一首词。</br>　　虽然将近两年，龙山卫终于有了实质上的第一个任务让楚子航十分欣慰，但这任务却总让他心里有些不安。</br>　　回营后，他略花了些时间整顿军纪，随后便立刻带领龙山卫秘密前往郓城。</br>　　为了方便行动，信王想办法给楚子航和几个副将都重新编入了锦衣卫，楚子航升迁至佥事领副千户，赐银袍飞鱼服。</br>　　数月前，最后残存的红巾起义军在郓城被清剿，但城中百姓依旧有很多暗暗憧憬红巾军而不服朝廷管制，新任官僚只图享乐，不思聚拢民心，一味只以强权镇压，导致城中百姓怨声载道。</br>　　这天，楚子航正借初上任为名在城中巡视，刚出镇抚司衙门就看到几个锦衣卫正在以木枝抽打两个孩童，孩童父母闻声赶来，又是磕头，又是求饶，却反被一起抽打。</br>　　长街上人群来来往往，却都低着头疾步逃离，无一人阻止，甚至无一人敢多看一眼。</br>　　楚子航正欲上前喝止，却陡然愣在了原地。</br>　　因为人群里突然冲出了一个戴着斗笠，以素纱遮面的女子，她竟然全不顾锦衣卫手中刀锋，推开了他们护住了那两个小孩和他们父母。</br>　　其中一个锦衣卫掏出记录官、民不良言行和罪状的无常簿，怒气冲冲的记录着，另外两个锦衣卫拔出刀就要将那女子拿下然后送入昭狱。</br>　　“你这贱婢，你谤臣辱国的妖言我都记下了，等进了昭狱，我看看是你身子硬，还是嘴更硬！”</br>　　“你别说，看着眉眼倒像是个美人……呵呵，或者你跟我们哥三去寻春楼找个房间耍耍，伺候开心了，我们说不定……”</br>　　锦衣卫话未说完，反被那女子扑上来结结实实的扇了一耳光。</br>　　在路人膛目结舌的目光下，恼羞成怒的几个锦衣卫拔刀就朝那女子砍去。</br>　　那女子躲闪中摔倒在地被打掉了斗笠，却还是固执的仰头瞪着几名锦衣卫，眼看着刀锋逼近躲无可躲，却也不露一丝怯意。</br>　　刚才她护着的那两家人却早已趁此机会抱着自家孩子远远逃走，头也不回。</br>　　就在路人都认为她今日必香消玉殒于刀下，低头不忍再看时，却听到有人怒喝了一声：“谁敢动！？”</br>